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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一文《從前從前,火車來到小島》創作分享會

7 March 2022

繪本作家黃一文被橘貓干擾的工作現場

連續兩年入選義大利波隆納插畫展,新銳繪本作家黃一文和編輯鄭之雅帶著作品《從前從前,火車來到小島》,於二二八連假舉辦創作分享會。同時,梓書房佈置了這本繪本的原畫展,讓大家一邊參與活動,一邊了解一本繪本如何從構思到完成的過程,加上與會的朋友們恰巧都是藝術創作者,所以這一場活動,如實地變成了「創作者的分享會」。

繪本的開始

《從前從前,火車來到小島》誕生於國家人權博物館「畫話:一座島的故事」第一屆人權繪本工作坊,但再往前溯源,卻是一本小說——張亦絢的《永別書》。小說中的主述者「我」,出場的第一句話就是要在四十三歲時,消滅自己的所有記憶。

如果我們的記憶,可以在別人手中生長,那該多好。

如果我們的記憶,留在我們手中,那都是不得已的,那是一種情非得已。——《永別書》

因為這本小說,黃一文開啟想了解更多台灣的歷史、以及更多在歷史上她不認識的名字。大約在投入創作繪本的第二年,得知國家人權博物館和沃時團隊合作,開設人權繪本的工作坊,所以決定參與徵選。確定入選後,工作坊的階段大致可分成三個:田野調查、創作與交流。一共進行三個月的課程,最後每位學員都將產出一本以「人權」為主題的繪本。

摸索繪本的主題和方向

因為工作坊的目標很明確,所以一開始最難的是決定繪本的主題和方向。黃一文說,曾經考慮以紀實、非虛構的形式來創作,但是她也發現,當人們面對同樣一個重要的議題,例如人權,關心的人會非常嚴肅,不關心的人又會盡量當作沒有發生過,但不關心的人並不是不好,而是有他的原因。黃一文坦承,在過程中逐漸認知自己的能力不夠,沒有辦法在三個月內,那麼徹底地了解另外一個人;加上紀實型的繪本,可能會在一開始,就讓不喜歡的讀者不想去讀,於是重新調整自己的創作方向。

「我希望是說一個故事,一個虛構的故事,但講的是真實的事情,然後中間出現一個空間,可以讓更多人進來了解這段歷史。我覺得這可能是我可以做到的事情。」

以虛構的故事來記憶真實的歷史,這樣的創作方法同樣見於歷史小說文類的脈絡,讀者只需要聽一個好的故事,將自己完全沉浸在故事裡,若是想要再挖掘更多,都能從作品找到真實的路徑。令人驚艷的是,《從前從前,火車來到小島》除了文字的故事內容暗喻歷史,繪本的圖像技法也援引歷史的線索。

繪本創作過程

1.速寫當下觀看的理解

畫畫一開始就是大量的速寫。由於人權繪本工作坊的第一階段,帶著學員走訪許多不義遺址¹,黃一文認為速寫很有趣,因為速寫是一瞬間就畫好的事,所以在畫的當下,幾乎是用身體迅速反應畫作和空間的結合。

速寫不真實,但又是真實的。它永遠不可能比照片真實,但是對創作者來說,卻是真實,例如一百個人觀看同一個東西,會產生一百種詮釋。黃一文說:「速寫更加入了主動的成份,集中注意力,我做出了我對於觀看的理解。」

速寫空間,也成為這本繪本重要的靈感來源──火車。當陳金生前輩帶領工作坊的成員走訪景美看守所園區,黃一文感受到監獄的空間是一個狹長型的長廊,長廊是由一道一道鐵門所構成的,要走進去,就需要打開一道又一道的鐵門。

「感覺很像火車,搭火車的時候也是要穿越一節一節的車廂,我突然想,但是這輛火車不會動。火車是為了要去某個地方,政治受難者搭上這輛不會動的火車,他們沒有到任何地方,但是時間卻消失了。這個感受,讓我覺得可以去完成這本繪本。」

2.感受成為指引

「感受」指引著黃一文創作繪本《從前從前,火車來到小島》。原先的發想,是以一輛不會動的火車為繪本的主題,但後來卻改成會動的火車,因為,若是一輛不會動的火車,故事將會由政治受難者的視角去發展,創作者必須先了解受難者的實際感受,再去轉化它。

此時,她閱讀了另一本文學作品──《如果這是一個人》,這本書是義大利作家普利摩.李維,囚禁於集中營所寫的回憶錄。裡頭有一段寫道,最極大痛苦的形容,是完成了一整天的勞動後,回到只有一個水龍頭的集中營,所有的人都想要讓自己恢復乾淨,但水龍頭滴出來的水卻是骯髒且混濁的。黃一文認為,這樣的主題很難去直面它,只能去感受它,《如果這是一個人》透過文學所留下來的,讓沒有經歷過迫害的人,也能感受到那樣的痛苦。所以,繪本選擇將視角拉遠,將不會動的火車,改成一輛會動的火車,從政治受難者的視角移至他的孩子,去感受他父親的離開。

一文在現場特別朗讀一段《如果這是一個人》的情節:

集中營的晚上非常漫長,普利摩.李維紀錄了自己的夢境,他夢到自己待在家裡,在親朋好友之間,有那麼多事情想要說,但是卻發現沒有人在聽他說話,彷彿他根本不在場。一種純粹的痛苦在內心升起,醒來時,彷彿夢境仍在眼前,因為這個夢不止一次地降臨。當他與朋友談及夢境的內容,卻意外地發現這也是對方的夢,更是集中營裡許多人一直在做的夢。

看到這段文字令人感到震撼,因為夢境本來是屬於每個人的記憶,可是為什麼,所有人都在做一個「無法被聆聽」的夢。「沒有人在聽另外一個人說(自己的故事)」黃一文說,想要將這樣的感受放進繪本裡。

故事,可以是由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,在時間的長河裡,能夠傳下去的記憶就是故事。所以繪本最後,決定除了將視角拉遠,也將敘事的時間線拉長,從爺爺對孫女說一個故事,用回顧當作開始。

3.不斷地修改

從分鏡、構圖和故事線,繪本的創作過程不斷地修改是必經之路。黃一文談及修改的過程,她很重視將故事和畫面(即使仍是草稿)說給別人聽,然後觀察別人的反應。如果小朋友聽到睡著,那麼故事勢必不能這樣發展下去。某次,她畫了一張火車穿過一個女生身體的草稿,看過的許多朋友都對這張圖印象深刻。雖然這張草稿最後沒有辦法用,但是黃一文也將「被火車貫穿,並帶走什麼」的概念保留下來,變成了繪本的節奏。

決定好想法,開始進入正式的繪製工作,黃一文將故事分段,列出每一頁說明的內容與分鏡,這時也與編輯做密切和長時間的討論。編輯在看過一文的原稿後,提出兩個問題。第一個,「火車擬人化的角色或是一個被人控制的機器?」黃一文認為這個問題很重要,因為在原稿中,火車的定位並不清楚,只是一直在破壞所有事情。她希望表達火車是一個機器,任何人都可以控制它,也更能夠貼近歷史的真實,所以後來,在火車頭補畫一個人影。

第二個編輯則是建議「加入一頁火車的遠景,當作開頭」,不要馬上就讓火車直接撞破別人的家,也不會讓讀者翻開繪本很快就產生疑惑。加了這一頁後(如右下圖),黃一文覺得可以從這幅畫開始講這個故事,這幅畫也更像是把故事說完後的畫面。

《從前從前,火車來到小島》編輯鄭之雅,建議應再增加的場景,後來變成這本繪本的主視覺

繪本的圖像技法

與現場與會的創作者一起聊到繪本的圖像技法,黃一文顯得很興奮,她說自己在畫圖前會佈置自己的書桌,將與《從前從前,火車來到小島》相同主題的圖像貼在書桌前的牆壁上,這些圖像也都與這本繪本有關。

左下圖是中國版畫家黃榮燦於1947年的木刻版畫——《恐怖的檢查》,在報紙上表達對當時發生二二八事件的同情。右下圖則是德國表現主義藝術家 凱綏·柯勒惠支 (Käthe Kollwitz )的木刻版畫作品《Memorial for Karl Liebknecht》(1919)。魯迅非常欣賞凱綏.柯勒惠支的畫作,所以引進至中國,並極力推廣她的作品,而黃榮燦又崇敬魯迅,黃一文笑說,她猜測黃榮燦應該看過這位德國藝術家的作品,並可能受其影響。歷史的長河,藝術在其中一直是串連的,人與人之間是有關係的。所以,或許我們都曾經發現,為什麼某個國家的插畫家,為什麼畫風都那麼相似某幾個人,是因為在他們生長在那個文化裡,從小接觸那樣的藝術。

黃榮燦《《恐怖的檢查》(1947)/凱綏·柯勒惠支 (Käthe Kollwitz )(1919)

黃一文提及在創作時,除了可以查找文字的文獻資料,視覺方面也有相當多的資料。創作《火車》這本繪本,援引並運用了「表現主義²」的方法,黃一文用線條去表現強烈的情感。線有方向,也有碰撞,所以產生繪畫的張力,線,也是一條不斷延續的線,就與《火車》想要表達的,時間是一條不斷延續和流動的線條相似。

確定視覺風格後,黃一文就會再調整一次構圖。這次在梓書房展出的《火車》原畫展,也呈現部份調整和修正的路徑。繪本成書出版之後,或許已不單單是在談論台灣過去的歷史,而是探討記憶,如何在自己手上以外的地方生長。

  • 黃一文《從前從前,火車來到小島》繪本原畫展
  • 時間:2022.2.26 (六)-3.19(六)
  • 地點:梓書房(台中市西區福人街89號)
  • 一文的IG粉絲專頁


註¹:不義遺址係指國家人權博物館提出的人權歷史紀念場景,指的是在威權體制下,臺灣白色恐怖時期侵害人民權利的發生地,如決策地點、軍警特務機構辦公室、政治犯被逮捕地點,以及後續偵訊、審判、執刑地點。

註²:表現主義(法語:Expressionnisme)是20世紀初流行於法國、德國、奧地利、北歐和俄羅斯的文學和藝術流派。表現主義是藝術家通過作品著重表現內心的情感,而忽視對描寫對象形式的摹寫,因此往往表現為對現實扭曲和抽象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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